◇ 勉強算史向。採用子美視角第二人稱,對話盡可能揣摩古人對話的聲口,但依然有不少屬於當代演繹。
◇ 故事中最重要的段落,來自我14歲左右時的一個構想,關於兩種不同的生物如何在困境中相遇,儘管相當不成熟且一廂情願,但我自己非常喜歡,這麼多年都割捨不掉。重新改寫後,細節有很多的修正,但是有些流宕的、尚未定型的感受,我還是盡可能保留下來。
◇ 精神上算是互攻,身體上是李杜。他們內心都有一塊脆弱與柔軟的角落。((*´▽`*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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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,杜子臥病長安旅次,多雨生魚,青苔及榻。常時車馬之客,舊,雨來;今,雨不來。
灰濛陰翳的雨不斷下著,在秋日早晨,在長安。
你不禁有一種錯覺:你病了幾天,這雨,就下了幾天。
而心底的憂悶,更不知何時會晴。
窄小簡陋的客棧裡,空氣潮濕,飄散著濃重霉味。有魚、有蛙、有泥鰍、有長出透明翅膀的螞蟻,有一行行青苔如你案前詩稿上匆匆草草的落款,是熱鬧,也是冷清。
一直沒人來看望你,連一聲問訊也無──連綿不斷的雨是個最體面的藉口。
你只得反覆告訴自己:不應為這事傷神的,那些人,本就算不上什麼「朋友」,有的只是幾句虛浮的誇讚、不由衷的關心。
官場上所謂的情分不過是逢場作戲。
何況實際上,你連一官半職也還沒撈到。
在他們眼裡,你只不過是個文采斐然、言談卻高而不切的憤世青年──不,現在的你已不再是個青年了,你已四十,正是聖人說的不惑之年,強仕之年──但為何,至今你對未卜的前途仍充滿茫然,對汙濁的官場與險惡的人心,也提早感到了厭倦?
昔日自許當凌絕頂、致君堯舜,是何等熱情、何等自負!而今,所有的夢想被炎涼世態狠狠甩了一掌,褪色成一個荒謬的玩笑,每次回想,心底深處的悲涼與恥辱感便要加深一次。
困居長安以來,許多個獨飲悶酒的夜晚,當烈酒割喉,燒灼般的痛楚,總讓你想起那段狂飲漫談、無畏無忌的歲月。
你喪氣,但又有隱隱的不甘心:這些年來遍訪權貴、奔走干謁的心血,難道都白費了嗎?……
連日霪雨,水漫旅舍,魚在四周泅泳,令你不禁想起向來敬重的前輩詩人曾寫過這麼兩句詩:
「坐觀垂釣者,徒有羨魚情。」
你撐著沉重的病體坐起,將一條跳上床的魚扔回水中,手上沾了幾片魚鱗,腥氣一時散不去。
臥病在床多日了,思緒時而清醒時而渾沌,腦海裡浮現的盡是些舊人舊事,盡是許多細瑣的、自歲月之絃下悠悠瀉過也無聲無息的片段。
偶爾──其實是常常,但你總不願承認──你不免會想,那人如果還在你身邊,他會對現在的你說些什麼?他會挑一挑他俊秀的眉,取笑你的狼狽呢?或者,會像以前那樣,輕拍你的肩膀要你什麼都別掛懷、然後開始講起他那些令人壯心陡發的遊歷見聞?
秋雨瀟瀟,秋草凋零。
那是多久以前了,也是這樣下著雨的秋日……何以一切細節如此清晰,清晰得彷彿可以伸手抓住,可以用力擲下,落地,還會彈起脆亮的回音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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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同醉同臥同遊的你們,以兄弟相稱,幾於形影不離。
那個清晨的你,是被背上的沁寒拍醒的,彼時他正坐於床沿,看窗外雨驟風狂,不知道在想什麼。他很快也覺察到你醒了,俯身看進你迷濛的眼瞳,好一會兒他說,下雨了呢。
【α○叁 → ②③③⑧②③④③】
他立時紅了臉,像個惡作劇被揭穿的小孩,平日的伶牙俐齒不知哪去了,當下翻身下了床,到外邊擰了條冷毛巾,回來按在你額上:「你好生歇著,我找找范兄有沒有適合的草藥。」
接著是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。
你不禁想起,是你們來此住下的第三天吧,范十半是玩笑地說:「每次太白來我這兒住,我就有得折騰了,真不曉得你是怎麼跟他好上的。」這話乍聽之下是損他,細想之下卻是笑你,笑你平素拘謹自持、卻對一個不拘細行的人如此寬容甚至縱容——如今再想來,話裡似有一層欲說還休的深意,只是當時的你太過遲鈍,竟是全無所覺……
思前想後之際,一口冒著熱氣的藥湯已經遞到唇邊,許是熬得過於倉促,藥草未經火侯,不僅苦澀還帶著嗆人的辛辣,你的唇舌一時又僵又麻,可想及他煞費苦心給你熬了藥,你還是勉力嚥下了,第一口。第二口。第三……
本來就燒灼著的喉嚨吞下熱騰騰的藥湯,像被銳利刀尺劃過般刺痛難受。
但是全身彷彿淌過暖流。
你一聲不吭地讓他餵了半碗。
他大概也覺得反常,問你是不是藥太苦了,你垂睫不答。
他在遲疑中自己嚐了一口,把湯碗用力放回桌上,有不少灑了出來。他悶聲道:「你騙我,原來這樣苦啊。」
你見他這孩子氣的舉動,三分莞爾,七分無奈:「你這卻是何苦……」
下半句未及說完,就被他欺上來的唇舌掠去了呼吸。
湯藥的苦澀兀自在口中蔓延。化不開的濃甜卻是狠狠在胸中炸開。
他附在你耳邊低聲道:「讓我用嘴餵你罷,這樣,便不是只有你覺得苦了。」
你以為他在開玩笑,只想搶白回去;未料他還真的這樣做了。
等到剩餘半碗藥湯喝完,你的臉就像被外邊漫山遍野的楓葉燒灼過一般,當你們的唇分開,你們又是一次很長的對視,彼此的呼吸,都很久很久才平復下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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還是俯身的他先打破了沉默,很認真地,開啟一個,與你們現在的處境完全無關的話題:「我還未離開蜀中以前,有天一早,也像這般,下著又大又急的雨。我醒時,才發覺水已淹漫至床腿……」
你不明白他突然和你提起這作甚麼,可是你還是不自覺屏息而聽,誰叫他說話時自信煥發的容色每令你神馳──那怕所言之事如此細瑣不足道。
「好多甲蟲、蠍子、蜥蜴、蚱蜢、毛蟲……都為躲避洪水爬上床來了。那時我年紀尚小,大約十歲,對野物什麼的認識很少,不以為懼,任由牠們在身邊愈聚愈多,直到聚成黑壓壓的一片……」他的指尖在床單上,劃出一個一尺見方的範圍:「那些蟲兒都有手指頭這麼粗,有的渾身長滿了刺,有的顏色很豔麗,有的發出腥臊的氣味。待我長大一點後,才知道那些蟲子都是有著劇毒的。鄰家的大叔曾被一隻黑蠍子螫到,昏迷了三天,要不是蠍子不大、平日他身子也算硬朗,否則怕是連性命也保不住!對壯年人尚且如此,何況是對小孩子。」
原來他自小就這麼大膽,光是聽,你也不禁替他捏把冷汗──然而他述說的語氣竟如此輕鬆,甚至帶著無限懷念──雖然你很想說些什麼,但實在也不知該說些什麼;他的童年,你畢竟是全然陌生的,你沒有插話的餘地,但,像現在這樣完全專注傾聽,其實也沒什麼不好。
雖然他一邊用手指捲繞著你的頭髮玩一邊說這些,實在讓你有點困窘,但他的言辭、他的情態,閃爍著蜀中豪士獨有的雋快風格,你還是不自覺專注聆聽下去:
「我想起身披衣,才感覺到胸口被什麼重物壓住了,觸感是冰涼的,一看才知道胸前蜷縮著一條好大的蛇,也不知什麼時候鑽進被窩裡的,黃綠相間的顏色,鱗片之間纂聚晶瑩的水珠,雙眼緊閉,像是睡了。」說至此,他停頓了下,出神了會,聲音漸漸放低放柔:「我不忍心撥開牠,就這麼由牠挨著我睡。」
他還記得,當他對蛇露出溫柔的目光,被單上那些小小爬蟲,此刻也不再鼓譟,異常地安靜。
你頓時感到喉頭脹脹的,胸中湧上說不出的酸楚之感。
他為什麼特地對你講出這個故事?
故事的基調,該是溫暖的吧:關於兩種平時避彼此如洪水猛獸的不同物類之間的、一次近乎不可思議的親暱交流,只因為一場──對爬蟲們而言絕對是致命的──洪水。可為何你在當下感到無法自遏的悲傷:差異過大的彼此,是否只有在某種近似悲劇的情境中,才得以相遇?
而你和他,你抬臉對上他燦若琉璃的金色眸子,你和他絕對是屬於不同物類的──他如是乾你就是坤,他如是雲你就是樹,他如是子夜的流星你就是黃昏的篝火,天上、人間──可是如此殊性殊途的你們,仍是相識了。
是幸或者不幸?
如果,如果他不是失意於官場、你不是失意於考場,你們就不可能相遇了吧?在暮春初夏、在繁花始謝新葉葳蕤的洛陽,在歡聲與謔浪交錯的酒肆──斯時斯地都如此美好,美好得讓你有流淚的衝動。
「與不同於自己的生靈相依,這感覺……」連他也有需要停下來組織詞彙的時候:「當時我胸中都是熱的,第一次毫無防備地凝視它們,第一次同衾共枕,那些蟲子輕輕踩過我的皮膚,黏而且癢,這觸感我不會忘記。像這樣……」他的指尖溜過你的喉結與鎖骨,模擬蟲行帶來的瘙癢,你捉住他彷彿是故意點火的手,有些著惱地咬住下唇,但對上他無辜的目光,你實在一點辦法也沒有。他也沒有掙開,任由你握著,笑了笑,繼續說下去:
「大約兩個時辰後,水退去了,但那一整天,我都像丟了魂一樣。 」他停頓了下,垂睫看向陷入沉思的你:「你有專心聽嗎?想些什麼呢?」
「太白兄。」不是答句而是問句:「你會先離開嗎?」
他愣了愣,你話裡的焦灼再明顯不過,可要他能怎麼回答呢?范隱士與他早就熟識,你們想住多久就能住多久,而他在魯郡還有別業,帶你去住幾天完全沒有問題。
你繼續道:「最遲到秋日結束,我便要走了。」
這趟旅行終有結束的時候,他想必還會到下一座名山遊玩,而你將要繼續準備進士的考試。
他沒有正面回答你的問題,只是安撫地吻了吻你額角的頭髮。
「你知道那條蛇後來怎麼樣了嗎?」
你想,這傢伙轉移話題的技巧未免也太差勁了吧。
「水完全退了之後,牠從我房間爬出去,被我叔叔和嬸嬸撞見,大人們都覺得這是不祥之物,一陣亂棍打死了。」說到這,他的聲音又漸低下來。
他無法說出口的是,一連幾天,他心裡想的,都是那雙無比慧黠卻隱含著悲哀的眸子、臥在自己胸前那光滑的鱗片與溼涼的溫度,以及牠慘死棍下時血肉模糊的軀體……
他反手握住你的手,你才發覺他顫抖的指尖變得更冰冷了,你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才好,當下只有用力攬過他。他把臉埋進你胸口,你試著把身上的溫度遞給他。
他倒抽了一口氣,勉強綻開笑容,可是明眸中還是有淚珠在打顫。
沉默許久,他才緩慢地說下去:
「蜀中夏日炎熱,爬蟲往往晝伏夜出,我妹妹曾被夜裡爬過床邊的蛇驚醒過,此後每晚哭鬧,怎麼哄也不肯睡。直到那晚我講了這事給她聽,告訴她那蛇蜷縮在我懷裡時,並不曾咬我,告訴她,在洪水退去之前,它還可以擁有一點點安恬……妹妹聽著聽著,竟不吵不鬧了,很快就睡著。那是我看過最安穩的睡臉。」他的聲音變得愈來愈輕柔。
那頭蟒蛇的不幸際遇,讓他對生而為人必然有的挫敗情境有了最初的體認──我們都是脆弱的,與所有生靈等同脆弱,哪怕我們能思能感、能歌能哭──往後他所遭遇的顛躓,其實並未因為這層認識而減少分毫,但,至少,在不可免的悲切之中,多了那麼點從容。
「到時我會送你。」他的掌心覆在你胸口,你加快的心跳準確地傳達給他:「答應我,不要哭。」
那個早晨的一切迷離如夢,就連火燙的、沿著領 口逡巡到腰 眼的吻,都顯得不太真實。可是,這段極短的、沒頭沒尾的、關於一個少年與一條蛇的故事,卻和著窗外冷雨和他的心跳聲,準確地敲進你心坎,講完以後,他那聲有感而發的喟嘆,音節尤其清晰,清晰得彷彿可以伸手抓住、擲到地上還能聽見脆亮的回音。
哪怕到許多年後也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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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已經在長安的簡陋旅舍住了半月有餘,少數清醒的時刻也斷斷續續地低燒,眼看水位高度逼近臥榻,一條條迷失方向的魚,帶著泥水跳到棉被上。
你捉起一條跳到身側的魚,想起那個少年與蛇的故事,沒忍住笑起來,你一定是燒到糊塗了罷,年屆四十的你,已經沒有少年那般清澈的雙目,該為洪水煩惱的是你,不是這條魚。
與不會眨眼的魚對視片刻,魚像是被你的體溫燙到一樣,不住掙扎。最後你還是將它扔回水中,看著它在滾滾濁流中曳尾而去。
Fin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