絳竹/青錢換酒/小竹子咬吸管。電腦版目錄戳【博客簡介】。行動版目錄戳【釵鈿墮處】或查看置頂。平時搞搞詩詞/歷史同人衍生/古風耽美/紅樓百合。所有活過的人物都有獨立的思想與生命,無論我的二次闡釋再如何生動,也無法真正代表他們。謹此聲明。
ᕕ ( . ᐛ ) ᕗ 溜了溜了。



自我介紹有兩個版本↓

【腐儒 ver.】
石鼓遺篇終隱淪,刀叢殘句竟誰陳。盤空硬語吟難曉,翡翠蘭苕寫未真。
莫哂英雄孤憤語,休欺才子耦耕身。案頭賸有雕蟲句,卻恥長揖拜路塵。

【腐女 ver.】
久負琴書我自知,同人何事更相疑。文從出世萌猶晚,書到今生廚已遲。
醉裡最憐遷客淚,醒時猶愧史臣詞。未妨笑我輕狂慣,若不輕狂枉學詩。

那些把杜甫變成美少女和小仙女的杜詩注

  兩宋以來「千家注杜」的風潮,對後人理解杜詩有一定的幫助,但是偶爾就是會出現那麼幾個想(腦)落(洞)天(特)外(大)的注家。

  本篇就眼界所及,整理了一些把杜詩中引用的女性典故解為「自喻」的杜詩注,或者直接將杜甫比喻為女性的杜詩注。

  由於實際開始梳理史料後,發覺這類注比我想像中還多,以後若看到類似資料,會再行增補。

  坦白說看完這麼多我對「我寫了好多雷文」的罪惡感忽然沒那麼重了(ry

一、杜甫對「男化女」的重情書寫
  在正式開始掛人(?)之前,我想有必要先討論杜甫的〈石鏡〉詩。

石鏡
蜀王將此鏡,送死置空山。冥寞憐香骨,提攜近玉顏。
衆妃無復歎,千騎亦虛還。獨有傷心石,埋輪月宇間。

(詩見《杜詩鏡銓》p.351-352)

  有多位注家,包含作《杜詩詳注》的仇兆鰲、作《杜詩鏡銓》的楊倫、作《杜甫集校注》的謝思煒先生,俱引《華陽國志》以注:

  「武都有一丈夫化為女子,美而豔,蓋山精也。蜀王納為妃,無幾物故,遣五丁之武都擔土作塚,高七丈,上有石鏡表其門,今成都北角武擔是也。後王悲悼,作〈臾邪〉之歌,〈龍歸〉之曲。」

  《鏡銓》又引《寰宇記》:

  「塚上有一石,厚五寸,徑五尺,瑩澈號曰石鏡。」

  明人曹學佺《蜀中廣記》卷三亦載此事,按曰:

  「武擔山今在藩司門右,守西道設焉,祗一坏土耳。」

  「石鏡」一詞,杜集凡三見,除此首外,〈春日江村五首〉也有一句「經心石鏡月,到面雪山風」,描寫較為客觀與平直,未知是否指此事;另一首〈贈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韻〉以近於冶豔的「石鏡通幽魄,琴臺隱絳唇」道出,並與琴臺這一知名豔情典故並列,可以確定是指上述的石鏡故事。

  若將杜集中〈石鏡〉一詩,與編列其後的〈琴臺〉對讀,我們可以發現,杜甫對兩者都是抱持肯定的態度,並未因為主角是「山精」,就斥為邪魅,也未擺出儒者「不語怪力亂神」的姿態,而是以「香骨」、「玉顏」寫山精的美貌,還歌詠蜀王對此妃眷眷不忘、置石鏡紀念的舉動,甚至將其與歷史上著名的「相如文君」佳話同列。這不僅在杜詩中是變格,就算置身於其他寫慣豔情詩的詩人中,也是極為大膽的。

  也許正是因為杜甫獨特的寬容——聽說這則「丈夫化為女子」的傳說後,他非但沒有批判其荒誕不經,反而對主角寄予無限的同情與哀憐,穿透兩性相異之表象,直視不變的「情」之本質,給了往後的注家們極大的幻想與深入解讀的勇氣(?)吧。

二、杜詩與杜詩注中的神話美人
  杜甫雖大多時候謹遵儒門教誨,但他自幼博覽群籍,於神話故事也有涉獵,居於巫峽時,常常以楚王和神女的典故入詩,不過這些詩大多是客觀地描繪巫峽景色,並且大約是神女的形象與作者相差太遠,其事又「有違風教」,注家也就沒有往「自喻」的方向延伸。但是杜甫寫及另一個神話女性嫦娥時,注家的聯想就極為豐富了:


四更山吐月,殘夜水明樓。塵匣元開鏡,風帘自上鈎。兔應疑鶴髮,蟾亦戀貂裘。斟酌姮娥寡,天寒耐九秋。
(詩見《杜詩鏡銓》,p.856)

黃生評:「寡婦孤臣,情況如一,故借以自比。」(評見《杜詩說》,《鏡銓》亦引)
楊倫評:「姮娥獨處而耐秋,亦同於己之孤寂矣。」(評見《杜詩鏡銓》)
何義門評:「末句以奔月,自比竄身在遠。」(評見《瀛奎律髓匯評》p.910)

  月宮給予詩人們寒冷、幽靜之印象,故嫦娥在古典詩歌中經常被塑造成「冰清玉潔」的形象,她永恆的孤寂,也始終吸引著詩人們的歌詠。
  此詩一般被繫於唐代宗大曆年初(杜甫於大曆五年770謝世),時杜甫居於夔州,且將他先前的幾個重要的交遊對象,按卒年先後列出:

鄭虔(691-759)
李白(701-762)
房琯(697-763)
蘇源明(?-764?)
高適(?-765)
嚴武(726-765)

  高適與嚴武歿於同年,杜甫哭悼詩〈聞高常侍亡〉與〈哭嚴僕射歸櫬〉兩詩,編次十分接近,考慮到「聞」代表杜甫聞知死訊的時間有落差,嚴武應是後歿的一個。這兩人都是杜甫晚年交遊十分密切的人物,如果此詩真如注家所說有親故凋謝、竄身在遠之義,那較有可能是指杜甫曾經依傍的高、嚴剛剛過世,此刻孤身一人,無所憑依。這些持「杜甫自比為嫦娥」意見的注家,到底站哪對CP我真的非常好奇。

  黃生認為嫦娥寡居,是「逐臣」之寄託,這固然是另一種可能,但是嫦娥的「前夫」后羿,並不是個勵精圖治的君王,杜甫就算於他作中對君王的過失有所規諫,也往往很謹慎地選擇比喻的人物,選擇后羿,恐怕有違他一貫的忠厚。

  除神女、嫦娥,杜甫寫過神話女性還有織女,在〈牽牛織女〉詩中,杜甫以牛郎與織女終歲相望、不得一見,比喻君臣遇合之難得(《鏡銓》p.618-620),不過此首中,杜甫已有自行點出「明明君臣契,咫尺或未容」,所以就算注家將此詩解為「夫婦之義,通於君臣」,引伸出「女失節必為夫所逐,臣失節必為君所輕」這類在當代讀者看來近於迂腐的論點,也還算是順著原詩的語脈發揮,並無比較明顯的創(無)造(節)性(操)解(腦)讀(補)存在,本篇就不擬詳細論列。



三、杜詩與杜詩注中的歷史美人

  杜詩用典或詠史,以詠賢士、英雄、才子事蹟為多,詩風也偏於陽剛,杜甫懷有濟世之志,在性別分工嚴明之古代社會中,這無疑是男性的責任,他的詩歌風格、題材選擇往陽剛的一邊傾斜,幾乎可以說是必然的。

  但杜詩中偶爾詠及女性人物,其筆調卻極清麗、哀婉,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的反差,注家往往格外關注,並對此大作文章(。) 

〈詠懷古跡五首.其三〉
群山萬壑赴荊門,生長明妃尚有村。一去紫臺連朔漠,獨留青塚向黃昏。
畫圖省識春風面,環珮空歸月夜魂。千載琵琶作胡語,分明怨恨曲中論。

(詩見《杜詩鏡銓》p.651-652)

王嗣奭評:「昭有國色,而入宮見妒,公亦國士,而入朝見嫉,正相似也,悲昭以自悲也。」(評見《杜臆》)

吳汝綸評:「庾信、宋玉皆詞人之雄,作者所以自負。至於明妃,若不倫矣。而其身世流離之恨固與己同也。篇末歸重琵琶,尤其微旨所寄,若曰千載已上之胡曲,苟有知音者聆之,則怨恨分明若面論也。此自喻其寂寥千載之感也。」(評見《唐宋詩舉要》p.594-595)

  忽然覺得可以理解「緬想忠貞,補闕拾遺猶昨事;何來環珮,清輝香霧替詩魂」這種完全搞錯狀況的對聯的成因了………(註1)

  古來聯章一體,前後通常有所呼應,杜甫聯章更是以章法綿密著稱。由於〈詠懷古跡〉五首,四首皆詠男子,惟有此首詠明妃,引起注家的聯想是勢所必然。不過有時,即使杜甫無意「自作閨音」,有些注家依然對此「國色天香杜子美」的同人人設抱持高度的興趣,簡直樂此不疲:

〈曲江二首.其一〉
一片花飛減卻春,花飄萬點正愁人。且看欲盡花經眼,莫厭傷多酒入唇。
江上小堂巢翡翠,苑邊高塚臥麒麟。細推物理須行樂,何用浮榮絆此身?

(詩見《瀛奎律髓匯評》p.358)

「花飄」一作「風飄」。
「苑邊」一作「花邊」。(註2)

方回評:「第一句、第二句絕妙。一片花飛且不可,況於萬點乎?小堂巢翡翠,足見已更離亂;高塚臥麒麟,悲死者也。但詩三用『花』字,在老杜則可,在他人則不可。」
紀昀評:「西子捧心,不得謂之非病。『老杜則可』之說,猶是壓於盛名。」
馮舒評:「今人改第二『花』為『風』已不可,又改『花邊』為『苑邊』,更不可也。」(評俱見《瀛奎律髓匯評》,p.358)

  此詩在短短五十六字中,用「花」字多達三次,違反近體詩「避複」之普遍審美規律,因此引起注家們的爭論。

  紀昀這句「欲把杜陵比西子」,當然主要是對方回的揄揚表達不滿:就算是個美人,有病也得治!身為美貌不及西施的少女,更不該因為她捧心的樣子很美,就盲目作效顰之舉。

  雖然能理解紀昀「導正後學」的本意,但我還是很想吐槽,我寫雷文都不敢這樣寫啊!如果將杜甫比喻為西施的話,被強行按頭和杜甫結婚的伍子胥不是更心塞了嗎(ryyyyy


四、杜詩與杜詩注中的棄婦

  除上述神話、史傳中出現過的美人外,杜甫寫過的女性人物遍及各個階層,從王妃到村婦,從鄰家老嫗到自家女兒,紀錄她們於離亂中的艱難處境,顯現他敏銳的觀察與共情能力,而最為知名的就是這首:

〈佳人〉
絕代有佳人,幽居在空谷。(一作在山谷)
自云良家子,零落依草木。
關中昔喪敗,兄弟遭殺戮。(一作昔喪亂)
官高何足論,不得收骨肉。
世情惡衰歇,萬事隨轉燭。
夫壻輕薄兒,新人已如玉。(一作美如玉)
合昏尚知時,鴛鴦不獨宿。
但見新人笑,那聞舊人哭。
在山泉水清,出山泉水濁。
侍婢賣珠回,牽蘿補茅屋。
摘花不插髮,采柏動盈掬。(一作動盈握)
天寒翠袖薄,日暮倚修竹。

(詩見《杜詩鏡銓》p.230-231)

  此詩描述一位被丈夫拋棄、獨居深山的女子的遭遇,並且歌頌她在貧困中的貞靜自守。

  黃周星編選的《唐詩快》選入此詩,並且對作者是否有自況之意提出質問:「題只『佳人』二字耳,初未嘗云『歎佳人』、『惜佳人』也,然篇中可勝嘆惜乎?此詩蓋為佳人而發,但不知作者果為佳人否?則觀者果當作佳人觀否?請試參之。」

  唐汝詢《唐詩解》則是引述杜甫事蹟,以證明自比「佳人」之合理性:「此詩敘事真切,疑當時實有是人。然其自況之意,蓋亦不淺。夫少陵冒險以奔行在,千里從君,可謂忠矣,然肅宗慢不加禮,一論房琯,而遂廢斥于華州,流離艱苦,采橡栗以食,此與『倚修竹』者何異耶?吁!讀此而知唐室待臣之薄也!」

  夏力恕《杜詩增注》卷五:「(以)〈佳人〉名篇,亦左徒遲暮之意,蓋因所見而寫成,以自喻自嘲耳。」

  楊倫於此詩題下注:「此因所見有感,亦帶自喻義。」大抵與夏說一致,未像唐汝詢那樣大篇幅地引事蹟以圓其說,比「通首比興」的解讀方向保守、平正許多。

 

五、結論:雖稱雄健,不減溫柔
  歷來對杜詩風格的評價,以博大雄渾、沉鬱頓挫、瘦硬勁健為主,並往往,將杜甫的風格表現與他的性格與懷抱做連結:對君主、社稷、百姓,甚至鳥獸草木,他都用情,民胞物與的襟懷,非孟子所稱「大丈夫」而何?

  甚至有注家認為,詩風「過於陽剛」,正是杜甫不擅長寫絕句的理由:「絕句以陰柔為美,非其所宜。」(註3)。
  然而,在眾多陽剛詩句築起的長城邊,偶爾也能找到幾株婉孌的花草,甚至其萬千姿貌,並不亞於專擅描摹女性的宮體詩。於各種風格間出入無礙,亦是杜甫情感豐富與詩藝精湛的證明。
  杜詩注家既有「比興」詩教傳統賦予他們的高超想像力、加上杜甫於〈石鏡〉詩中,對「男化女」的傳說所表現出的溫柔寬容態度,他們努力尋索詩中女子與作者本人的連結,也就不足為怪了。我還是很感謝他們對「發掘杜甫的另一種面貌」所做出的努力的。

-

【註】

[一] 杜甫只有擔任過拾遺,未任補闕。本篇引述那則來源不明的對聯純屬二次創作。「補闕」一說,來自李白〈秋日魯郡堯祠亭上宴別杜補闕范侍御〉,其時杜甫未出仕,終其一生也未擔任過補闕,且此詩與另一首〈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〉以行第相稱的體例,亦有不同,故並不是寫給杜甫的詩。不過,郭沫若先生提出一個與學界主流意見相左的看法,認為「補」為「甫」之訛,「闕」為校讎學上的「闕字」,題目原該是〈秋日魯郡堯祠亭上宴別杜甫兼示范侍御〉,今題為傳抄訛誤所致。對此我也只好說:郭老把他深厚的金石學功底用於嗑CP,真的是大材小用了(。)說見郭沫若《李白與杜甫》(人民文學,1972年),頁160-161。

[二] 上錄〈曲江二首.其一〉為方回編選《瀛奎律髓》所用的「三用花字」版,如果按馮舒認為「苑邊」應作「花邊」,全詩就有多達四個花字;楊倫《杜詩鏡銓》與高步瀛《唐宋詩舉要》是選用「風飄」與「苑邊」,全詩只有兩個花字。方回雖然偶有「替前人改字」的武斷之舉,但我有理由相信方回是有見過較早的詩選本的,像是《瀛奎律髓》選崔顥〈黃鶴樓〉,與唐人編選《河岳英靈集》用字相同,第一句均作「昔人已乘白雲去」,全詩只有兩處用黃鶴,與後來的三用黃鶴本自是不同。是以本處姑引「三用花字」之版本。(分見《瀛奎律髓匯評》p.24-25,p.358;《唐宋詩舉要》p.557;《杜詩鏡銓》p.180-181)

[三] 此論並非通論,風格與體裁未必是直接相關,高步瀛先生於《唐宋詩舉要》第八卷「絕句」小序對此有所駁斥,可參。

參(腦)考(洞)文(來)獻(源)
1、[唐]杜甫撰,[清]楊倫箋:《杜詩鏡銓》(上海古籍,1998年)
2、[元]方回選評,李慶甲集評校點:《瀛奎律髓匯評》(上海古籍,1986年)
3、[清]高步瀛選評:《唐宋詩舉要》(上海古籍,1959年)
4、蔡志超:《杜詩繫年考論》(萬卷樓,2012年)
5、郭沫若:《李白與杜甫》(人民文學,1972年)
6、謝思煒:《杜甫集校注》(上海古籍,2016年)
7、萬能的搜韻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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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詩注本很多,時間心力與金錢有限,尚有許多來不及翻覽的;原詩頁碼暫注我最常翻的《杜詩鏡銓》,因《鏡銓》算是比較精簡的入門注本,郭紹虞先生對此本的評價是:「不穿鑿,不附會,不矜奇,不逞博,而平正通達,自使少陵精神躍然紙上。」這段評論多數時候很能概括楊注本的優點,少數時候則如本篇所列出的這些案例……當然與其他注家相較,我想楊倫已經算很收斂了(ryyy

2022.02.20 修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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