絳竹/青錢換酒/小竹子咬吸管。電腦版目錄戳【博客簡介】。行動版目錄戳【釵鈿墮處】或查看置頂。平時搞搞詩詞/歷史同人衍生/古風耽美/紅樓百合。所有活過的人物都有獨立的思想與生命,無論我的二次闡釋再如何生動,也無法真正代表他們。謹此聲明。
ᕕ ( . ᐛ ) ᕗ 溜了溜了。



自我介紹有兩個版本↓

【腐儒 ver.】
石鼓遺篇終隱淪,刀叢殘句竟誰陳。盤空硬語吟難曉,翡翠蘭苕寫未真。
莫哂英雄孤憤語,休欺才子耦耕身。案頭賸有雕蟲句,卻恥長揖拜路塵。

【腐女 ver.】
久負琴書我自知,同人何事更相疑。文從出世萌猶晚,書到今生廚已遲。
醉裡最憐遷客淚,醒時猶愧史臣詞。未妨笑我輕狂慣,若不輕狂枉學詩。

【杜李】同群

☯ 前世今生+瞎扯的神話生物設定。

○ 麒麟子美×鳳凰太白。私設年齡差8歲。

○ 寫於2022年2月1日,是新象又逢生的活動稿。




鳥獸不可與同群。 

           ──《論語·微子》



一、

  將搬家後未及整理的儲物箱都翻遍,杜甫總算找出一綑新的繃帶,還有碘酒、紅藥水、止痛藥。

  但這些最終沒有派上用場。待他重新打開房門,那個有著鳥類特徵的人──或說,那隻有著人類特徵的鳥──雖然仍未甦醒,所有可見的外傷,卻已然自行癒合。

  除明顯還是鳥類型態的右翼,長而絢麗的尾羽,胸前柔軟的絨羽,大多正羽已經脫落,左手的指甲也不再銳利。不過,他的髮色還未從火紅恢復為烏黑,配上那蒼白得近於透明的肌膚,讓他看起來仍像個精靈,誤落塵間的精靈。

  展開那巨幅的右翼,杜甫仔細確認上頭沒有殘餘血跡,鮮豔的紅來自羽毛本身,色澤比他離開前看到的飽滿很多。

  看來已經沒有大礙了,神話生物大抵還是有自癒能力的。

  杜甫倒了一杯溫水,將止痛膠囊溶解在水中,就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。

  根據杜甫並不完整卻鮮明的記憶,李白在酉時以後就極不喜歡吃飯,往往都只有喝酒。讓他繼續餓下去,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完全化為人形。

  在腦海快速清點一遍冰箱中所剩的食物,杜甫知道,他得替昏迷的鳳凰煮些能吃的,至於非練實不食、非醴泉不飲的傳聞,到底只是傳聞而已──同樣身為珍禽異獸,杜甫可以負責任地說:他們的生存環境已經足夠嚴酷,再挑食就不用活了。

 

二、

  從昏迷中醒轉,李白只覺得全身骨頭都彷彿散架似的。

  幾個小時前,因為看不慣隔壁桌的小混混對年輕的服務生大吼大叫頤指氣使,李白上前不客氣地講了兩句,未料小混混喊上兄弟打算揍他一頓,人還不少。

  他當機立斷地把同桌的酒友推開,對那群想揍他的小混混投去蔑視的目光。

  「出去打。砸人家場子算什麼好漢?」

  以一當多畢竟還是掛了彩,李白把小混混與他的同夥全數打退之後,用長袖襯衫綁住流血的右臂,他知道他的體質沒那麼容易死,卻無法阻止意識的逐漸渙散。

  所以……他是怎麼來到這裡的?這裡顯然不是醫院。

  揭開棉被,從床鋪上撐起身體,李白很快注意到床上鋪滿火紅的羽毛,他的左臂是人類的手臂,右邊是鳥類的羽翼,長長的尾羽在窄小的床鋪上捲成一團,像一顆持續燃燒的火球。

  他上身未著寸縷,原本那件他用來止血的長袖襯衫不知何時已被撕成長條,散在枕邊。李白按了按額角,頭劇烈地疼了起來。

 

三、

  杜甫以往是很重視年節的儀式感的。但這個年,似乎所有事都不如他所願。

  從去年十一月起,公司就已經全面改成遠距上班。

  這就意味著,即使到應該要下班的時間,實際上也未必得以休息。

  明明年假已經開始,工作群組卻依然可以每日刷到99+,同事們無論是真的忙碌或假裝忙碌,總要上去水一水。

  杜甫這邊被工作牽絆著,還想著至少除夕要回家一趟,在各地求學的弟弟妹妹則表示無法回家過年,祖父大手一揮,說算了算了,防疫第一,共體時艱吧。星散各地的弟妹把彼此戴著口罩的自拍照拼在一起,勉強算一張全家福。杜甫遠在首都,也被他們巧妙地嵌進那張照片裡,那一刻他覺得PS真是這個世紀最好的發明。

  每每看著工作群組中言不及義的對話,杜甫就很想辭職,但也只是想想而已。

  他得付房租,他需要這個小小的空間,他不想、也不能住那種多人合住的房子,儘管那樣的房子租金最為便宜,對剛剛從大學畢業投入職場的他也完全不構成負擔,但是……

  杜甫再看了眼長滿鱗片的右臂──大概午夜前都會是這樣。

  如果沒有在傍晚時發現受傷昏迷的李白,打亂他目前的生活節奏,他也許就會隨便買點微波食品果腹,不會被迫要自個做飯了。

  杜甫將所有蔬菜都洗過,將魚切成薄片,薑和蘿蔔都切成絲,馬鈴薯與芋頭都剁成泥。

  所謂年節儀式感的恢復──竟是建立在很奇怪的契機上。

  所幸他對此並不討厭。

 

四、

  李白發現這件事是在五歲時。

  只出現於傳說中的鳳凰是他的真身,在他受傷或情緒不穩時,全身就會開始長出火紅羽毛,這已經足夠要命,更要命的是,被這麼一驚,連前世那些跌宕起伏的記憶都被重新喚起,儘管大部分的記憶很零散,只有輪廓沒有細節,但給他的負荷卻已經不是一般的沉重。

  如果遲來的盛名讓他想起什麼,那他可以大致推測出來,這雙翅膀就是他那些瑰麗詩歌的具象化,也許還加上後人的不少幻想,必須、也只能以過於張揚的樣式存在。

 

五、

  當手背覆滿鱗片,指甲漸漸化為獸蹄,做一道簡單的菜也會變得無比麻煩,還好杜甫也不是第一次碰到此種情況,還沒切的食材他直接扔進果汁機,再倒出,簡單地煲了鍋粥,煲到完全不需咀嚼的糜軟。

  也許是因為蒸騰的熱氣,也許是因為緊繃的情緒還沒完全鬆懈,杜甫發覺後頸的那排鱗片明顯豎立起來,幾綹頭髮被卡進鱗片裡,只要杜甫稍微轉動頸子,頭皮便被扯得生疼。

  此情此景,倒讓他憶起第一次發現自己能長出鱗片的那日。當時幼稚園的老師朗誦了〈八陣圖〉這首詩,他跟著其他小孩一起搖頭晃腦地唸,最初只覺得聲調無比熟悉,唸到「江流石不轉」這句,想到詩裡的諸葛亮鞠躬盡瘁、志業未成,他的眼眶竟是紅了,伸手去抹眼淚,卻在手背上看到許多鱗片,在白熾燈管照射下,顯得流光溢彩。

  此後他慢慢回想起一些事,痛苦的事遠多於快樂的事。他甚至有個大膽的猜想,諸葛亮被稱為臥龍,是不是也是這個緣故呢。

  杜甫就著鋼鍋上的扭曲倒影,束起自從遠距工作後就沒有特意修剪過的頭髮。

  

六、

  李白打開床頭的夜燈,仔細審視這個小小的空間。

  這裡只有一個亂字還不足以形容。地上堆著有新有舊的報紙雜誌,還有一些繪畫用具,桌上有揉成一團的草稿,整排長得歪歪扭扭的小植栽,還有一幅寫一半的行草,他逐字仔細辨識了,寫的是:

  「咨大塊之受氣,何斯人之獨靈。稟神智以藏照,兼三五而垂名。或擊壤以自歡,或大濟於蒼生;靡潛躍之非分,常傲然以稱情;世流浪而遂徂,物群分以相形;密網裁而魚駭,宏羅制而鳥驚。」

  宣紙的左半邊留著空白,那「密網」兩句,略顯凝滯,沒有前面一氣而下的氣韻,書寫者寫到這裡,似是切身地感受到密網宏羅的拘牽,竟不打算繼續寫了。

  李白覺得甚為可惜,這本該是一幅很好看的字,淵明那篇賦也是他所喜歡的,他的目光很快落到筆架上,也許他可以──不,差點忘了,他的右手還不能寫字。

  他繼續觀察房間另一側,也就是這張床的右邊,有嵌進整面牆的書架,或新或舊的書在架上排得整整齊齊,與凌亂的書桌與地板形成鮮明的對比。

  李白開始觀察架上放的都是些什麼,屋主的興趣似是廣博到常人無法理解的地步,首先他注意到的是《蜀中廣記》、《讀史方輿紀要》這類的地理書;大概也喜歡詩歌,隨便抽一冊《文選》,就能見到書眉寫滿工整的批註,整套《王安石全集》都有被翻閱過的痕跡,但唯有《唐百家詩選》那冊貼滿彩色書籤;還有幾冊關於植物的,《植栽指南》、《新.風格.園藝》、《多肉植物圖鑑:小空間也能打造綠意生活》;也有關於動物的,各種鳥、蟲、魚的圖鑑;也有性質極駁雜的人物傳記,像《應有天問:屈原》、《萬古東籬:陶潛》、《佛洛伊德自傳》、《靈魂伴侶:蘭波與魏崙》;對醫學也頗有涉獵,架上還有《傷寒雜病論》、《中醫探秘》、《解剖學導論》……

  把他帶回家的屋主顯然沒有事前預謀,李白沒在身上找到任何腳鐐與手銬,但看著被撕碎的衣衫,還有那排醫學相關書籍,還有厚厚的《解剖學導論》,李白覺得,他最好還是不要太過樂觀,至少不要低估人類對神話生物所抱持的、通常是近於殘酷的好奇。

  李白把目光轉向房間唯一一扇窗戶。

  他不清楚這裡是第幾層,但可以判斷,是所有人類都害怕的高度,失足就是粉身碎骨。

  鳥類的本能讓李白相信他從窗戶脫逃更為簡單,他當前的體力還不足以完整化為人形,他也不是這幢大樓的住戶,若被保全攔下追問身分,難保不會節外生枝。

  李白稍微伸展左臂,只要他左邊翅膀也能長出──

  門卻在他打定主意的一刻被輕輕推開。

  走進門的黑髮青年看到李白站在窗邊,火紅的雙翼、曳地的彩色尾羽都鋪滿粼粼月光,一時怔然。

  他們的目光在遠遠不夠充足的光線中交錯,有星星點點的火在寂靜中燃燒。

  

七、

  也許是出於前世曾經見過的熟悉、也許出於同為神話生物的敏銳直覺,杜甫在路邊發現昏過去的李白時,就有預感可能會發生很不妙的事。

  果然,當他試著將李白攙起,就在他的手腕與脖頸處,摸到不屬於人類的柔軟羽毛。他原本想叫救護車,最終還是叫了計程車。

  將李白扛上計程車沒多久,那些羽毛就以讓他害怕的速度瘋狂生長。

  司機點了根菸開始抽。杜甫要求司機不要抽,他朋友忍受不了強烈的氣味。司機卻說,尋常這時候都叫不到車了,這是他跑的最後一單,如果不抽菸提神,難保不會出車禍。

  勸阻無效,反被威脅,杜甫只得作罷,他抽出手帕覆住李白的口鼻,但是收效甚微,眼看李白的身形愈來愈不似人類,他再解下風衣把李白裹住。

  所幸車內的光線昏暗,司機忙著吞雲吐霧,完全沒往後面瞧。

  

八、

  似是留意到李白還沒完全退去戒備的目光,杜甫以溫和同時堅定的聲音給出承諾:「我不會說出去。」

  對上那雙誠懇的眼,李白雖是不言不語,但已經暫時沒了逃跑的念頭。他確信他見過這個青年,只是,究竟是什麼時間什麼地點什麼情境?這青年有兩道剛毅的眉,黑而有神的雙眼,比尋常這個身高的都要瘦一些,臉與身材他都熟悉,但長至兩膝的連帽風衣、露出袖口的那雙纏滿繃帶的手,是他完全陌生的。

  也不知這青年受過什麼傷,把手腕纏得嚴嚴實實,也許他還是忍著手痛替他做飯。

  「謝謝你。我們是不是見過面?」

  杜甫先搖頭,再點頭,李白難以判斷何者才是他的本意,待要追問,杜甫將還冒著熱氣的瓷碗放到桌上,舀了一匙,以難得強硬的語氣說道:「先吃飯。」

  

九、

  拖著半人半鳥狀態的李白逃離那輛充滿尼古丁的車,杜甫很快發現另一個難題,他租的單層公寓位於整幢樓中租金最為便宜的十四樓。如果想避開監視器,連電梯都不能搭,只能從地下停車場的樓梯,一層一層往上。

  杜甫沒有猶豫太久。他將染血的襯衫撕成長條,將兩面巨幅翅膀簡單地綁在自己背上,低聲對李白說了聲抱歉,這會讓他受傷的雙翼極為不適,但此時也顧不上這些。

  背上很沉很沉,只走到五樓,杜甫就感覺頭上一陣劇痛,他摸了摸自己的頭頂,那對屬於麒麟的角,終究還是冒出來了,有汗水沿著指尖淌下。

 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嚴寒的二月初流這麼多汗。

  在光線昏暗的樓梯間,杜甫幾度想要放棄。這幢樓的住戶沒有誰會放著電梯不搭像個瘋子般一層一層爬樓梯,他大可以把李白扔在隨便一層的轉角,待他慢慢化為人形。他甚至也不需要告訴李白他是誰,前世的他們音書久絕,在李白陷於羅網時他無能為力,聞知李白赦還以後,他甚至沒來得及,為這段空白時間他的所有掙扎與猶豫表示過歉意。當時他單純地相信李白的自辯,儘管千年以後,他得以看到那些離散的詩重新集結,得以讀出所有被迫的修辭背後似有微言大義,但這些都太晚太晚了。

  想了這許多,杜甫仍無法忽略種種可能的危險與變數,他知道神話生物光是存在就是對既有秩序的挑戰,也知道就算沒有誰發現李白,以當前的天候狀況,他也極可能在天亮前就失溫,成為一具屍體,無論是鳥的屍體還是人的屍體還是半人半鳥的屍體,這些最直觀的理由以外,他確實也有,那麼一點點,想更了解這個人的私心。

  

十、

  李白從以前就不喜歡吃飯──或說,喝酒的優先性遠遠大於吃飯。

  但此時他傷口初癒,巨幅的雙翼也不可能拿起碗筷,只能任由杜甫一匙一匙餵。

  李白愈發肯定眼前青年必然是他的其中一個故人,否則他無法解釋,為何光是眼神相接,他的胸口就無來由地,被鈍痛佔據。

  嚥下最後一口粥之後,李白定定直視杜甫沉黑的雙瞳,他想問的很多,最後卻只問了一句:「會疼嗎?」

  他指的是杜甫纏著繃帶的手腕。

  杜甫仍是先搖頭,再點頭。

  李白隱約感覺到,他想要尋索的答案已經呼之欲出,他急切地追問:「你為什麼一點都不驚訝?你看過很多……像我這般的『生物』嗎?」

 

十一、

  杜甫攀緊樓梯的扶手,麒麟的足趾終於撐破他的鞋,刺痛從足尖蔓延至腿徑,汗水一滴一滴染濕面前的階梯。

  麒麟在百獸中最為溫馴,直面任何痛苦都慣於忍耐,但在瀕臨極限時,麒麟也是會流淚的。

  李白受傷的雙翼還在淌血,浸染到杜甫的肩膀上,他愈是想要擦淨,那些血,愈是如同炙熱的岩漿般,滲進他的掌紋。

  杜甫想起被君王西狩捕獲的麒麟,想起被帶到宮廷中的海鳥,想起歷朝歷代的珍禽異獸,幾乎都在孤獨與絕望中死去,沒有因為牠們美麗、獨特,就得到公正的待遇──這話說得還是過於輕巧狡黠了,他早就知道,即使主角換成人類,結果也不會有任何改變。

  他半途放棄的書帖是有序的,但杜甫自始就沒打算寫那段序,只是讀到「懷正志道之士,或潛玉於當年,潔己清操之人,或沒世以徒勤」,他就已然淚流滿面,何況抄寫?早他三百載的淵明已經看得那樣清楚,美麗與獨特終究是原罪。

  杜甫偶爾也懷疑,他秉性並沒有特別仁善,至少這輩子沒有,他有激越的一面,有憤世的一面,偶爾小心眼,偶爾因為各種不如意發出小小的腹誹──他只是,從發現自己是麒麟的那一刻起,就自覺遵守人們對麒麟的定義與規訓而活。

  遵循「人設」(或者對他們來說是「物性」)處世,有時相當迂腐可笑,因為世界並不總是這樣對他們的。

  密網宏羅亙古存在。他自該曳尾於泥塗,以最為輕鬆自在的樣貌生活,如此,便不必擔心頭上的角被挖走,身上的鱗被刮盡,腳上的趾被砍去──但若如此,他必然不可能遇見那些,與他同樣心志或遭遇的,活得不合時宜的,渾身稜角的,蹭蹬失路的,無論「人」,或者「非人」。如此一群他者,想必還有許多,李白不過是他碰巧遇上的一個,儘管是最特異的一個。

  杜甫踢掉了腳上的鞋,他的腳趾依然很疼,但疼痛正好可以讓他保持清醒,想一些以前未能深想的事。

  他希望李白能快點醒來,同時希望他不要那麼快醒來,因為橫亙眼前的困惑他有些還未理清,若是此刻必須和李白四目相對,他極可能會一時語塞。

  是什麼,把天差地別的他們再一次兜在一起,是此刻心貼著背背貼著心的親密無間,還是當年把酒夜話、將古今詩歌都品評遍的意氣自負?是歷史的偶然或是必然,是造化的寵眷或是玩笑?

  為什麼,對他者身上的苦痛,他始終有獨到的敏感,光是目睹就已經無法忍受,光是聽聞就足以痛哭失聲?

  他想知道。他需要親口確認。

 

十二、

  杜甫將腕上的繃帶一圈一圈地解開,然後解去風衣,露出布滿鱗片的雙臂與醒目的獸角,在光線昏暗的斗室內,也閃爍灼目。

  像是想要最後確認一次,他低低喚道:「太白。」

  李白抬起臉看向杜甫,記憶拼圖的最後一塊終於自無窮遠處飛回,他瞬間明瞭眼前青年不符年齡的穩重與堅毅是來自哪裡。

  他的嘴角不由揚起,也輕輕喚道:「子美。」

 

十三、

  寒氣未盡的春節,仍是晝短夜長,久別後的促膝卻教人察覺不出時間流逝。

  東方既白。但談興正濃的他們,暫時不需要、也不想出門,遂仍是保持最放鬆的姿態,任由羽毛與鱗片覆蓋身體。

  「你那幅字還寫不寫?」李白指的自是案頭那幅〈感士不遇賦〉行草。

  杜甫搖頭道:「寫到那句時有些沮喪,落筆便知壞了,哪時得空,再重寫一幅。」

  「這倒不必。」李白笑道:「筆借我。」

  杜甫將桌上那排小植栽暫時移開,研好新墨,將筆遞給李白,凝神看他懸腕。

  李白對那篇賦亦爛熟於心,此時一氣寫去,中途略無停頓,寫至「推誠心而獲顯,不矯然而祈譽」兩句,宣紙也將要用盡。他站遠些看,字體有別,確實不甚相諧。不過,既然分出兩人之手,倒也不算什麼大病。想到此,李白給這幅字落了款,順手把筆遞給杜甫,讓他也接著落款。

  杜甫簽完名,小字綴上「歲在壬寅 正月初一 卯時」。

  「其實此刻再看,你寫『物群分以相形』就夠了,寫大些,貼在門口,他句竟可以不必。」

  杜甫聽李白一說,也是一陣感慨,滿漲的情緒在早春微涼的空氣中幾欲破繭而出,他想阻止也阻止不住。

  「太白可知,鳥獸不可與同群?」

  「子美熟諳經訓,此兩句是什麼意思,你想必比我明白。」

  對視的一刻,他們不約而同地笑了。

  

十四、  

  眼看新研的墨還沒寫盡,杜甫在房間裡翻翻找找,揀出一疊壓在最底的紅紙,對李白道:「雖說我也不習慣寫這個,但反正寫著熱鬧,你要不要也寫幾幅玩玩?」

  李白先揀了張方形的,寫了個「福」字,然後在那福字上頭上畫一對麒麟的角。

  杜甫看他有意調侃,也不甘示弱,寫了個「春」字,捺筆拖長,像極鳳凰的尾羽。

  寫罷,杜甫將這兩張並置書桌左右,沉吟道:「還欠副對子。太白有想寫的嗎?」

  李白從杜甫手上接過筆,奇道:「我以為你已經擬好稿了?」

  「原先打算除夕回老家現寫,我爺爺每年都要看我的詩和字進步沒有。今年回不了家,遂也沒有腹稿。既然你在,我想──倒可以擬一副即景即事,把我倆都寫進去。」

  「那還不簡單。『孤臣霜髮三千丈,每歲煙花一萬重』。又應景,又熨貼,你那句『煙花一萬重』,每年都能用,明年換句上聯就行。」

  杜甫笑道:「我還沒有那麼懶,就揀現成的。」

  李白擺手:「那也是你和我的成句,算來還是他揀去的。」說罷,李白把筆遞回去,是讓杜甫先想上聯的意思。

  杜甫想了想,寫了句「十分春色今還有」,但寫完就道:「這句不好。」

  李白問道:「如何不好?」

  「你打開窗戶看看,都是霧霾。」

  李白看著那句,只是笑道:「想句好的下聯,倒可以補救一下。」

  「如何補救?」

  「你家還有酒嗎?」

  杜甫聽到此,內心瞭然,也笑道:「有的。」

  「那還不拿來?」

  「這就去拿。」

 


-完-


-


還是寫一寫腦洞來源,已經在正文提到出處的就不另寫:

[1]「幾年遭鵩鳥,獨泣向麒麟。」-杜甫〈寄李十二白二十韻〉。

[2]「群賢翕習,如鳥歸鳳。」-李陽冰〈草堂集序〉。

[3]「昔時李杜爭橫行,麒麟鳳凰世所驚。」-歐陽修〈感二子〉。其實我無法確定歐陽老師眼裡誰是鳳凰、誰是麒麟(也許其實是兼指與互文),但畢竟有李陽冰那句作為對照,就按照我的主觀濾鏡去寫啦(。)

[4]「祥麟工部律,儀鳳謫仙詞。」—周馨桂:〈讀李集〉。特別感謝友人君如天上月在我構思本篇期間轉貼這首詩給我。

[5] 「孤臣霜髮三千丈,每歲煙花一萬重」-陳與義〈傷春〉。「白髮三千丈,太白詩;煙花一萬重,少陵句,配得恰好。」-紀昀批點《瀛奎律髓》。我覺得這段批點太可愛了,無論如何都必須拿來玩一玩。

[6]「唐人名酒多以春。」-蘇軾《東坡養生集》之〈拋青春〉條。

[7] 書架上的那些書:古代的書名是真的,現代的書名是我虛構的(。)


-


和劇情關係不大的後記(2022/02/07)

本篇能磕磕絆絆地寫完,感謝新象又逢生—2022年新春杜甫中心向聯文聯畫活動的邀稿。

為了應景,在故事最後設計上聯讓讀者參與對聯,希望我置入的方式沒有太過生硬,唐人並不太寫春聯,但既然本篇是現代paro,我就放飛寫我開心的情節啦(ry

寫完以後,精神被抽乾,現在寫後記其實已經太晚,但為紀念一些溫柔的時刻,後記還是要寫的。

這個故事最早構思於2021年4月9日,我在註腳中引到的歐陽修詩,也是那時期讀到的。原本還有另一個構想是套用哨兵嚮導設定,但無論是「鳳凰」還是「麒麟」,都有很強的東方色彩,與哨嚮背景頗難綰合,所以,我最終還是沒有採行哨嚮背景。其實我也喜歡大鵬與長鯨,也許以後會用這一組來寫看看哨嚮。

硬要把魔幻元素嵌入現實的文風,也不是刻意而為,不如說是選題時就已經決定了,我終究沒辦法寫離舒適圈太遠的題材。

很長一段時間,我因為很難克服罪惡感(混雜著對人物的敬意和對自身能力的不自信),幾乎沒辦法下筆寫歷史同人衍生,就連非歷史背景的歷史衍生,都寸步難行。這篇算是試圖克服負面狀態的復健,難免有一些非常生硬的痕跡,也許以後還會修改。

在前人的豐碑面前,我能做的就是感激他們給我的靈感,然後,讓我的罪惡感保持在能夠督促自己、但不致完全無法下筆的程度。

罪惡感太強,反倒會造成理解和共情的阻礙。

這裡也必須誠心地自我反省一下:雖然對聯是我很早就知道的活動環節,我也構思很久,盡可能讓對聯出現的時機不會太奇怪,但就詩論詩,還是出得太刁鑽了。完全掐著平仄對,第四字會出現孤平,掐著數字對,束縛也頗多。反倒是不掐平仄、不掐數字、不求工對,比較可能對出好句。總之,這對認真想對對聯的讀者來說,並不是一個好的上聯(。)

最尷尬的是,我自己對半天也沒有對出滿意的,當我對出「如此良宵別處無」的時候,我決定洗一洗我那塞滿豔體詩的腦(。)

至於「14」這個數字,對我來說特別的意義,所以大過年的,我還是想讓14頻頻出現,紀念我入坑歷史同人的年紀。

儘管最後沒有寫歷史向──甚至我是故意讓故事與現實時空重疊,發生在讀者看到的同一天──但我對這顆彩蛋還是很喜歡的。

就像歷史上的他們一樣,向死而生,雖死猶生。

在趕稿期間我的企鵝被凍了,非常感謝主催透過私信提醒我截止時間、發佈方式、標題格式等等,在許多細節上,主催也讓我保有很大的任性空間。光是沒有限制一定要HE,我就非常非常開心。儘管我最後也沒有真的磨出什麼百尺長刀,但「不一定要走向HE」的自由,對故事的完成其實至關重要。有興趣的話,可以看看主催整理的對聯們。

感謝從貼吧時期就對我照顧有加的橙子姊姊,還有特地寄手寫信給我的蒔瑩。儘管時隔這麼久,她倆很可能已經不在歷同圈裡,我還是要致上感謝。那時橙子和我還一起討論過如何紀念詩聖誕生1300週年,現在已經是1310週年了,時光如梭。

也要感謝強者我學弟,他有如史館修撰宋敏求一般耐心與細緻,在我的期末報告尚未關窗前給我很及時的文獻協力;感謝我那位熱愛動物的室友,與我交換許多關於動物的史料;還有我在註腳中已經感謝過的友人君如天上月,與她聊唐詩是非常快樂的事。

非常幸運能遇到你們。希望很快就能在下個故事相見。

最後,沒錯那個8歲年齡差是根據卒年算的,我覺得並不算是刀(ry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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