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因為重翻《鏡花緣》的緣故,再度思考了古代女性對「才」與「德」的複雜情結。
在小說第十九回,來自黑齒國的兩位少女黎紅薇(紅紅)與盧紫萱(亭亭),在扇子的兩面分別寫了《女誡》與《璇璣圖》:
多九公聽了,這才想起老者那把扇子還在手中,隨即站住,打開一齊觀看。只見一面寫著曹大家七篇《女誡》,一面寫著蘇若蘭《璇璣全圖》,都是蠅頭小楷,絕精細字。兩面俱落名款:一面寫著「墨溪夫子大人命書」,下寫「女弟子紅紅謹錄」;一面寫著「女亭亭謹錄」。下面還有兩方圖章:「紅紅」之下是「黎氏紅薇」,「亭亭」之下是「盧氏紫萱」。
無須贅述這兩篇文字對古代知書識字、且被要求遵循閫範的女性有多強的典範意義,《女誡》作者班昭以「才」演示女性應具備的「德」,《璇璣圖》作者蘇蕙則是在「德」規範裡展現夫婦之情與女性之「才」的相容性。
讓我覺得有趣的是,此段強調紅紅與亭亭的書藝「絕精」,淡化了兩篇文本原先蘊含的道德成分,反倒讓我想起男性文人每每將扇子視為清談良伴與審美對象,寫上的、畫上的,也大半不是持身修身的良箴。
後來作者於七十二回再度提到,扇子原是兩位少女的塾師要求她們寫的:
這邊林書香因閨臣提起當日曾見紅紅、亭亭寫的《女誡》、《璇璣圖》甚好,同寶雲要了兩把扇子托他二人寫,紅紅道:「當日妹子寫那扇子,因迫於先生之命。這宗筆墨,豈可入得姊姊法眼。」亭亭道:「沒奈何,我們只好『班門弄斧』。」綠雲也拿一把扇子遞給顏紫綃道:「剛才彩雲姊姊托你寫扇子,你卻轉托別人替你畫;如今妹子這把扇子可要賞臉了。」紫綃只得接了,同紅紅、亭亭一桌寫去。
塾師要求年幼的紅紅與亭亭寫扇,隨時謹記閨訓,原是女教的重要環節,她們書寫態度雖極為認真,但是否真正認同扇面上的文字,在此卻打上了一個問號。
後來,在紅紅與亭亭攜著扇子、離家赴考以後,書寫《女誡》與《璇璣圖》,成為這群未出閣的少女展現書畫才能的載體,微妙地挑戰了兩篇文本的女教意涵,況書法與繪畫,原不屬傳統的「婦功」範疇,她們寫扇畫扇相互傳閱,也算是徹底的「露才揚己」,讓「卑弱第一」的誡命形同虛文。
這些都讓作者於全書開篇所聲稱的「非素日恪遵《女誡》,敬守良箴,何能至此」顯得萬分欲蓋彌彰,小說中對班昭與蘇蕙兩個「才德兼備」的典範女性前後致意,更像是為了安撫感到焦慮的讀者,有意加上的遁詞。
整部小說在對女性處境的描寫、對女性參政的想像,儘管有諸多迂腐與一廂情願之處(最明顯的兩處例子:在「女兒國」一節中,作者試圖讓在普通世界成長的男性林之洋,誤入一個由女性掌權的國度,這裡男女的處境完全反轉,他得親身體驗纏足的痛苦,可是,寫出如此有警世意義的情節的李汝珍,卻無法徹底捨棄對「小腳」的審美,書中諸多才女,包含林之洋的女兒林婉如,也依然纏足。書中的武則天最終還政於李唐皇室,陰若花則返回女兒國,繼位為女皇,似乎也暗示著,女子參政在中原是不能也不應該的,唯有在與現實完全相反的異邦才得以施行)。
但這柄扇子,無意間展現出的「才」與「德」的互動與辯證,最後,作者任由才女們選擇「才」的那一邊,盡情嶄露書畫才華,我想還是有相當的進步意義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