☯ 純屬花癡,有泥塑情節。
(一)子美好點化太白句
陳廷焯《白雨齋詩話》謂「世人論李杜多不知本原」,以為太白專守古人繩墨,不敢稍越區區,至於子美,乃無一篇不與古人為敵也。此論固見解獨高,然徒知子美語不驚人死不休,不知其為人性僻耽佳句也。
子美平生服膺太白,既從之游,俯拾清辭麗句,豈有不傾心而私淑之理,注家亦每謂杜「同太白,便類太白詩」,可見霑溉之深,以下試摘數句,為辨子美未必專以獨造擅場也。
太白詩:「山花插寶髻,石竹繡羅衣」,子美詩:「野花留寶靨,蔓草見羅裙」,野花、蔓草不掩佳人國色,一留字,一見字,皆顧盼生姿,雖襲太白句,而面貌已是不同。太白詩:「人生在世不稱意,明朝散髮弄扁舟」,子美詩:「年過半百不稱意,明日看雲還杖藜」,放意之語入於拗律,似放懷而未能放懷,性情自見。太白詩:「密葉隱歌鳥,香風留美人」,子美詩:「苦心豈免容螻蟻,香葉終經宿鸞鳳」,所詠不同,乃變穠麗為蒼涼。太白詩:「古來賢聖皆死盡,惟有飲者留其名」,子美詩:「自古聖賢多薄命,姦雄惡少皆封侯」,太白對酒,惟事灑脫,子美對酒,猶能痛罵,真嫉惡懷剛腸也。餘如「星垂平野闊」、「終朝獨爾思」等語,亦出太白之句,舊注已有論及,故不贅評。以上第以鍛字鍊句求之,已見其擅鎔冶點化如此。
(二)李杜優劣多意氣之爭
時人好論李、杜優劣,每厚此薄彼,互為攻訐。余有感於此,戲改紅樓夢續莊子文,書之於壁:「戕太白之仙姿,灰子美之靈竅,喪滅情意,而詩文之美惡始相類矣!」適值友人來訪,見之,大感不平,責余曰:「太白、子美雖風骨相殊,皆詩中英傑,君乃比之為閨中少女,豈非不倫不類耶!」余笑答曰:「靈均亦曰『眾女嫉余之蛾眉』,何害其風骨。佳人巧笑,不下於名士清談;何必辨其雄雌,論詩原不必如此迂鑿也。」吾友不能駁以一言,然神色怏怏,有不平之意,余遂為之開解曰:「蘅蕪君、瀟湘子,雖各有姿貌,同為絕代佳人,雪芹亦比二人為玉環、飛燕,不願強論其高下。釵黛優劣之爭可笑,李杜優劣之爭豈不更可笑?知釵黛不可輕議,始可與論李杜詩也。」至此吾友乃心服,笑曰:「服君高見。」遂續書一詩於後:「文章知己豈無因,樽酒論文料是真。還笑群兒爭意氣,竟將優劣詆他人!」書罷,余亦絕倒。
【註】
[一] 陳廷焯《白雨齋詩話·卷七》。
[二] 李子德評〈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〉云:「古意亦超超元箸,同太白便類太白詩。」
[三] 敦煌唐寫本〈惜罇空〉寫作「古來賢聖皆死盡」,此參黃永武先生《敦煌的唐詩》。
※ 本篇初稿感謝友人君如天上月訂誤: